線上博物館-舊王孫溥心畬,宋訓倫先生遺作(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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溥心畬先生之同儕知交恐早捐世,今倘欲覓其生平一二秘辛佚聞,唯求於昔年契友文字。詞人宋訓倫先生嘗於溥先生殁後七年,即民國五十九年 (一九七零年) 六月,刊登 「舊王孫溥心畬」 一文於香港 「大人」 雜誌,詳述兩人相識東京,客遊香港之風雅趣事。今值溥心畬先生逝世一甲子,敝館轉載是文,以茲紀念一代學人。策展暨編輯室
溥心畬先生的家世和畫學,言者不少,知者更夥。這裏所記的,祇是我個人對溥先生的印象。他交遊滿天下,如果有很多人各就自己的觀感,將這位一代畫宗的卓論畸行記下,彙篡成集,當更增加無限高山景止之思。
我稱他一代畫宗,溥先生泉壤有知,必不滿意。他實在以經學自許,並以敦品勵行,作為處世教人的基本大法。繪畫,在他看來,祇是雕蟲末技,他著有 「四書經義集證」 和 「十三經師承略解」 等書。前者皇皇鉅製,我沒有拜讀的機會,後者則曾承他檢賜,是薄薄的一冊,將十三經源流作一概括的勾勒,很像大學或專科所用的經學常識問答一類的參考書。
所以照他的為學次序看來,先要正心誠意,然後博通經史,旁及掌故詩詞,最後才到寫字和繪畫,而字更在畫之先,必須書法有了門徑,繪事方能有成。近代有許多畫家,能繪畫而不會寫字,更不會賦詩題跋。在溥先生看來,這樣是難以進於高明之境的,因為不讀書寫字,何能開拓心胸而趨於醇雅,則下筆豈能免於俚俗。中國的畫與中國的書法原理相通,字寫得越好,畫越容易進步,畫有書意,方能高雅。
事實上,溥先生雖諄諄其教,據我所知,即溥先生門人中,能恪遵他遺教的,恐亦不多,還有人甚至違反了書法上穩紮根基的基本要求,不先從碑帖入手,卻冒冒失失地直接去臨摹溥先生那種扶疏飄逸的書體,那真成為畫虎類犬了!
一炷瓣香,說來容易,但金鍼巧度,却各需緣法,在溥先生本人倒是一向不問老少男女,程度高下,一律耳提面命,並無差別,所以他每次到香港來,我們都能在他那下榻之處,看到黑壓壓一屋子門牆桃李,像這樣有教無類的精神,著實令人敬佩!
世人震於他的書畫令名,反把他一生最基本的凜然大節給忽視了。他一片惓惓忠愛之忱,誠然專為滿族而發,但明辨是非,洞識體要,與一部份人迥不相同。溥儀出任 「滿洲國皇帝」 時,他即曾全力諍諫,並撰 「臣篇」 一文以見意,其中有 「未有九廟不立,宗社不續,祭非其鬼,奉非其朔,而可以為君者……謀之不臧,噬臍何及!」 關東軍首長派人送款求畫,他亦拒絕。以愛新覺羅謫系宗室在那種震疑迷惘的時期,能以如此準確的舵針來把握自己的方向,如果沒有非常的識見,尋常人豈易至此!
在一片紅潮,泛濫神州之時,溥先生獨搭一葉扁舟,從舟山群島,歷涉驚濤駭浪,直奔台灣。振衣千仞,孤邁特立,若非胸有所守,對世事有真知灼見,又何能自保其身,超然物外。
溥先生雖是博學之士,有時却偏見極深,中華民國推翻了他的祖宗三百年基業,中華民國這四個字便時常使他有一種異樣的感覺。他在日本遨遊的一段時期,就住在董浩雲先生的東京寓邸裏。有一天,他寫信給韓國漢城中國大使館裏的一位朋友,他在信封上寫了朋友姓名和 「韓國漢城」 四字,却留下 「中華民國駐韓大使館」 一行字不寫,硬教一個廚房大司務代他寫成,據他說:「這樣可以免得自己傷感」。像這樣行徑,自然十分可笑。
我與他初次見面,就在東京,記得那天我走進他的房間,他擱下畫筆,從榻榻米上站起來,雙手拱胸,必誠必敬的口稱 「溥儒」 二字,自道姓名,這兩字的聲音是那麼沉著莊嚴,一副 「恭敬懇摯」 的神態,給我異常深刻的印象;但談不到半句鐘,便聽他滿口講的是 「本朝……」。「本朝」,實在令我忍俊不禁,那時已是民國四十幾年,他似乎要我跟他一同憧憬於道咸同光的時代。
在東京,他長日賦詩寫字,並且製了許多燈謎,給人猜射。自己用斷縑零紙,信筆作畫,作為贈品。有一天,我猜中了謎底是孟子 「南辱於楚」 的一條,獲得他的小幅硃竹一件,款上還題著 「擬東坡筆意」 幾個字,另外還加贈一件簡筆山水,澹遠疏宕,可謂神品。
書法作品中最使我欽佩的,是他聚精會神寫了送給董浩雲先生六條五言排律的草書詩屏。詩是他自己的舊作,字則鸞舞蛇驚,鴻飛獸駭,圓潤遒勁,妙造自然,真做到心手雙暢,翰不虛動的地步。平生所見溥先生的行草,當以這六條為第一,現在張掛在深水灣 「香島小築」 中。我曾經當面向溥先生說,這是我所看到他寫得最工的字。他笑笑道:「我打擾了主人這麼長久的時日,豈能不表達我心中一點點謝忱」,可見他自己也深為得意。
的確,「聚精會神」 四字,我認為不管任何大家,抑或無名小卒,都是下筆時的基本要求。以溥先生的藝術造詣,再聚精會神,出之以至誠,當然使出渾身解數,由心及手,豈有不臻於鬼斧神工之妙!
他的楷書極像成親王而秀潤過之,實際是得力於褚河南。我曾將梁啟超所集的宋詞楹聯請他用二吋見方的楷書寫在打著朱絲格的灑金箋上,真精雅極了。那聯語是:
嘑酒上琴臺,把吳鈎看了,闌干拍徧;
明朝又寒食,正海棠開後,燕子來時。
溥先生並特地以小楷加上長跋說道:
「歲在戊戌之冬南遊,道出九龍,客館寂寥,端憂羈旅,暇日臨池,聊紓離索。邂逅心冷宋君,遠逢舊雨,如接春暉,君集宋詞命寫楹聯,拙書不工,敢託氣類,今古興懷,若合一契,浮雲變滅,何其有極,觀於物外,不亦可乎?陋巷沍寒,時將改歲,槿籬霑雨,積潦停煙,並記節序,以待春時。西山逸士溥儒識」。
像這樣的小品傑構,簡練雅飭如此,完全胎息六朝散文,而託旨深遠,意在言外,更覺得興味無窮了!他的楷書,從前早經有人評為 「五百年來第一人」,看這副楹聯,豐神秀整的程度,此評洵非虛語。
他有許多識見,都比尋常人要更深一層。某次,我請教他對於某要人的書法作何評價。他很嚴肅他說道:「古人寫字,有骨有肉。如果有肉無骨,則近於俗;有骨無肉,則近於枯。所以清明盛世的文章書法,都有一種雍容舂雅的氣息,到了衰亂之世,飢寒凶厲,乃有一種枯瘠而又剽悍的字畫,這也是氣運使然!」
他還告訴我,曾經有人問他:「公畫較並時諸賢如何?」 他祇回答了十六個字:「吾於古人,不敢不勉;吾於今人,不敢不讓。」
他兩次三番為了吃蟹趕到香港來,一次住在九龍新樂酒店,兩次住九龍樂斯酒店。事實上,他的吃蟹真是亂嚼一通,可謂食而不知其味。看他一次總能吃上十隻以上,其實檢視他吐出來的碎殼,至少還能理出六隻八隻的蟹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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